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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承志:《把黑夜点燃》

2017-08-26 张承志 张承志


把黑夜点燃

张承志




 对我来说,云南,一直仿佛是远在天之外、云之南的远方。可是去年头一次试探,它的风土人物,就使我震惊并且感到了不可抗拒的吸引,我感到欣喜。那时我刚刚从旱渴不毛的大西北走来,突然间,茫然的心里涌进了这么一派湿润与美色的浸漫。南方,仿徨中我已经几次捉摸着这个词儿。体内仿佛生出一丝音响。我自以为早已于我无缘,早已决绝地放弃了的滋润和美色,颤抖着复苏了。

 站在曲靖郊外的旷地里,云南的风满怀扑来。在司机熟识的这个修理棚兼小饭馆,一车人独有我一个不吃饭。

 但我心情舒畅,两口一个地吃着芭蕉。我尽情地眺望着,眼底茫茫无尽的,是不平地起伏的、让我欣喜不已的南方高原。

 此刻,是这一次云南探访的最后前夜。心情清淡又自在。视野里,云层中的最后一抹橙色已经褪尽。十数个村庄的浪游刚刚结束,满腹都是新鲜的事情。云南特有的晴朗暮霭,正渐渐变成一派黯淡。曲靖郊外的这个小站地势很高,能看见层层的高大山脉的影子。迎着一阵阵都吹透了肌肤的南方劲风,我在这里向云南告别,等着进入贵州。

 我吃着芭蕉,等着车,回想着这一次——还是始于去年岁末的小小的旅行。司机回来了,乘客们涌向车门。巨大的车厢蠕动了,车外已辨不出天和山。离开曲靖的时候,天黑了。



 夜行开始了。两省边界的道路很坏,颠簸摇晃中,长途卧铺车开得很慢。我暗暗想,看不见两省交界的关口了,记得地图上它被写作胜境关。邻座是一个汉子,他递给我一支烟,问答间判断出我是北方人。“你们吃不惯大米饭吧?”他问。我否认说:“不,因为我带了饭。”感于他的留意,我赶快也递给他烟。漫长的夜路摇晃着,车熄灭了灯光,里外漆黑一片。

 首先看见了星。好亮呵,我不由地想。好像,比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月,住在寨子里每夜看、已经看熟悉了的那些星,还要明亮。我被莫名的感触吸引,探身出窗,把脑袋浸入了清冽的夜风。

 真是星汉灿烂,满天璀璨。如银如雨的晶莹星群,使人忆起往事和旧地。我马上想到自己一生的浪费。比如,除了金钉星(Alten gades,北极星)之外,我根本没有在乎过草原上空夜夜繁华的星群。还有后来,在新疆的阿勒泰,在西海固的沙沟,它们都曾在夜晚与我相伴。我总是凝望它们,想着别的心事。

 此刻望着这南方的星空,我觉察出,这是第一次,心思全在星星。因为只有注视着它,人才能相信天道的恒定。远处似乎传来世间的喧嚣,隐约的围攻和诽谤。但是在夜和星的俯视下,人好像触着了身近的微渺。

 我怕风吹着同车的乘客,就放下窗子。可是它们那么明亮,那么临近,那么闪耀得逼人。“星星亮哟。”黑暗中,邻座的汉子突然说话了。我吃了一惊,忙答应着,又打开窗探出身子。

 我的头浸在星河之中。我感到了一种抚淹摩漫,一种强大的托扶。

 就像在草原一样,每当给羊群下夜总会孤单。那时,满头顶的一天繁星,常常向身体里注进一丝古怪的情绪。难怪绕着羊群踱着走着,下夜人会忽然间唱出声来——浪漫就是能够对抗平庸。

 在大西北的山村里体验更会清晰:贫瘠的日子,更使人容易注意到夜里的星。在那几年,我习惯每天晚上都出门走走。灿烂的星空下,穷苦得使人愤怒的景色不见了,不平得使人哀伤的世间消失了,只有苍茫的星河,在上方闪灭移变。在那些年里,我常常觉得自己真的看到了——天上的彼界,完全压摄了黑暗的此界。

作品:《夜的速写》


 而今往昔早已逝尽。我没有如他们盼望的那样死去,也没有如他们害怕的那样创造。我只是恍如迷子,独自一人,随风游荡,唯恐失语。一年来,有时完全忘了白昼黑夜,有时好像也曾留意过顶上的点点晶莹。春季在洞庭,苦夏在祁连,凉秋在运河,现在节令已是冬日,又从云南走向贵州。洒满一天的银星高高护苫,任人们怎么行走,任地理怎么改换,它永远不熄不灭,闪耀在处处的暗夜。

 远投万里,节节规避,我只是转移于远离敌视的土地,在收容我的村寨里喘息。在这种路途之上,不可思议的只有你,神秘的夜星。

 我入迷地凝视着缀满一天的密密星云,心中想入非非,心事渐渐重了。不过我警觉得很快。不,我同样有沉默的勇气。哪怕只说一句话,也需要这横蛮语境的改变。等待斗转星移,等待鹊桥出现,等待黎明替代黑夜吧,云贵高原上空覆盖的繁星如同真理——应该高贵地闪亮本质,更要坚忍地度过沉默。

 在黑夜里翻越胜境关的山地,看不见山,但是看见了星。我一直注视着,倦意一直没有袭来。它更是须臾不离,护苫在我的上方,璀璨地闪烁着。两岸山影变移不定,但是天上的它广漠无限。它不停地明灭,仿佛重复着一个决心。我满心喜欢,夜路漫漫正好遐思。眺望着,星光中,心好像也渐渐地扶摇而去,飘向夜空。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,支离碎散,融解结晶,轻轻地缀上了如墨的天穹。


 


 过两省界山的时候,路上发生了阻塞。堵车在夜半,使人不安又不免好奇。寂静了好久的车里活跃了,黑影里,我邻座的那个汉子爬起来,坐到司机旁边的发动机盖子上,议论一个他们熟悉的路边加油站,说一定是那里错不开车。

 停了一会儿,前面的车蠕动了起来。我们的车赶紧跟上。我看见路左停着的,大都是载重卡车。辆辆满满载着货,而且大都是超载。高高的车厢危险地晃动着,错车的两辆之间,几乎只剩下拳头大的距离。夜漆黑,不见路,指靠的只是车灯。光柱射在车身一侧,每双眼睛都紧张地盯着这一侧。在几乎是一线的余地之间,一辆车又一辆车地,危险又准确地摩肩而过。

 不像北京的堵车景象;没有那种出口污秽,更没有那种下流的厮打。我感到一种边疆人的思路——同是天涯山里人,都为糊口走夜路。不让这一寸一分,谁也没有好下场。没有一辆车不守规矩。真是的,已经在这夜路的沉重颠簸中出现了一个规矩:车缓缓地爬行,马达单调地响,云南车在上坡,贵州车停着等待。

 我好奇地数着车,因为我很想知道如此彻夜奔波的,究竟是些怎样的人。毫无疑问,大半是各式各样的载重卡车,然后是小卡车和拖拉机。零星可见几辆吉普,但是几乎没有小轿车。也就是说,当官的不知如此壮观的夜路。

 很多卡车上装着石头样的东西,在车灯的照射下颜色青白。我们的晃动在保持,云南车流动了起来。灯光里,看着我们的贵州司机都不说话,他们靠着车门,脸上的表情和车上的重载一样粗糙。

 在滇黔交界的深夜大山中,在漆黑和寂静中,在险峻的盘山道上,劳作的司机们默默地建立了一个秩序。甚至我觉得,这墨黑深夜的险恶山路上,出现了一派高贵的气氛。

 好像车攀上了界岭。我听见司机换挡,开始下坡。车速快了。那一幕出现得太突然,我完全不曾提防——当车身猛地转过一个急弯的一瞬,我大吃一惊,下意识地一下子从铺位上跳了下来。

 前方的黑夜之上,遥遥地直到看不见的极远暗处,扭动闪跳着一条灯火的河流。像是一股红黄的彩色,斜斜地涂抹在天地六合之间,这黑色的夜幕之上。


 这么多车!邻座的汉子和司机也都失声叫出了声。但是让人震惊的不是车,而是突然出现的,满视野中的一条灯火之河的流淌。而这里是偏僻的荒山边界呵,我想,谁能相信呢,黑夜的穷山野岭中居然也流淌着如此的灯河。在沉默的灯影中,我清楚地看见了人。在与生存的搏斗中,人们已经不问安危,不舍昼夜。

 路左的车也驶动了,沉重地顺次爬坡。它密集地排成队,抖闪的黄灯试探着,蜿蜒成一串不尽的灯龙。

 在前方,云南车已经像流星一样疾驰。在弯道上,车尾齐齐地闪着一侧红灯,如同司机们交换的暗语。而在左侧,在被我们的车灯照射得一瞬间雪亮的左侧,移动着一个又一个司机的脸庞。它们沉默冷峻,一半白炽一半漆黑,如一座座闪过的塑像,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们。

 风从滇黔两省呼呼地对流,在黑色的高处逝去。夜的存在,被灯的流淌涂抹衬托,似乎变得温柔了。它更黑更静,深不可测。这么多人都和我们同在,在生的艰辛中奔波。是的,而且是清洁的奔波。这么辽阔的天空和山岭也和我们同在,向我们显现着神奇和庄严。是的,国破山河在,天道更是亘古不变,它们都会永远支撑着人的精神。

 我们顺着右侧行驶,追着前面的一串红色。对面等待的贵州车亮着大灯,黄色的灯光密密相连。在黑夜中辨不出边缘的山峦上,红色和黄色的一条光带蜿蜒着,流动着,延伸着。它在天空和山峦的巨大黑幕之上,明亮地画出了一个个满满充斥了黑暗的、狂草疾书的“之”字形。

 灯,灯,灯……它如同水银,随意恣情,闪滑不定,游荡不羁。我渐渐看得入了迷,觉得自己正扶着这辆车的方向盘,在簸动中疲惫地驾驶。渐渐觉得两眼中流进了幻觉般的彩色,再也不用费力辨别夜和天、山和路。我只是努力提醒自己,把一个自己也不懂的暗示,努力地记在心里。

 就这样,我越过了以为再也看不见的、在遮蔽滇黔边界的崇山峻岭中埋藏着的胜境关的凶险山道。



 过盘县的时候已是下半夜。星光淡了,没有月亮。夜深了,四望都只见浓浓的墨色。早就进入了贵州境内。

 黑暗里忆起行前的准备,我叹了一口气。本来,原定的第一站就想到盘江,多少见识一下黔西南的山地。好久了,我想踩一踩昔日那些造反农民走过的旧路,看看有名的六广门、大河铺,还有三家寨。其实在出门前,我读得最多的就是关于盘江的资料,只是由于在云南步步留恋,拖滞了日程,用掉了时间。

 此刻我正在夜过盘县,而盘江南岸的朋友,却一定正空空地等候着我。尽管如此的夜行一刻千金,我心里还是滑过一丝遗憾。正等待着我的,是盘江流域的溪流江河呀。何况,它们还拥着一个黄果树那天下的名胜。

 冬日贵州的夜半,挟带着冰粒霜雾,扑面打来的寒风中,隐隐含着怒气。我没有办法打开地图。举目黑夜沉沉,大河铺和三家寨大约都已在侧后。已经该是盘县地界,我猜车轮正碾过它的土地。

 夜路上,又不知走了多久。如瞽如盲地,车载着我,穿行着盘县的黑夜。

 经过第一个火堆的时候,我全然没有察觉。可能是因为这一夜的经历:天上的星河,路上的灯流,使得我困倦了。我没有留神,在黑黝黝的山坡上,那一堆火像一个圆盖,火苗从压抑下燃烧着,它不是取暖的篝火。


 道路真的能带来一切:随着车的颠簸驶动,当我们登上一道山梁时,壮丽的场面出现了。

 不是一处篝火,不是一簇黑夜的火苗——眼前是不可置信的一片火海。

 高处低处都是火堆,漫山遍野都喷放着火苗,坡坡坎坎都亮了。西南山地的黑夜,被红亮的火焰遮盖,被灰白的烟雾吞没了。

 呛人的烟涌进车厢,弥漫在沉睡的各个旅客身旁。我不明白,我忍住呛鼻的烟,坚持着把脑袋探出窗外,想看个究竟。

 火堆像低矮的蒙古包,又像倒扣着的铁锅。股股恣意的火苗,就从锅底的每一个缝隙中冲出,竭力地灼舔着薄薄的黑锅。蒙古包或黑铁锅被烧透了,白炽的火,蓝紫的火,从碎裂和洞口吞吐冲击,把一个个圆堆烧成一座座红得透明的小丘。它们紧挨着;如疯如痴、大喜大怒地喷射着熊熊的火。看不见一个人,也似乎没有了风,只听见猛烈的呼呼火声。

作品:《是谁把火点燃》


 我禁不住一股爆发的兴奋。为什么呢?是谁在这荒凉的边境深山处处放火呢?

 现在不是我们在赶夜路,是一堆堆一簇簇的鲜艳的火,在徐徐地围着我们旋转移动。有些锅形火堆显然刚刚点燃,一簇一缕的火苗,在黑顶盖的紧压下,舔着咬着倒扣的锅边。有些却如同撤了支柱的毡包,如同变成碎块的铁锅,已经成了半圆形的大堆余烬。在往来的风的煽动,在低浮的烟的卷裹中,它们一下一下地,在灰白中闪着透明的暗红。但是更多的火堆正烧得不可遏止。烧破的黑顶盖坍得又薄又软;冲破了压抑的火焰,凶狠地轰轰吼着,狂噪地窜跳挣扭,它们正在疯狂地破坏,痴醉地狂欢。

 能辨出火堆是人工的,有的还能辨出十字形的石头压在火堆上。是烧炭吗?问邻座的汉子时,他说,没看见那些车么?炼钢的焦炭!我想起刚才的贵州车,满满载着灰白的大块。不是误入了火焰山,这是人烧起的满山的火。开山挖煤,就地烧炭,路边烧,路上卖,把荒山腹地的煤,烧成值钱的焦炭,运进云南。

 不知谁点燃了这火,黑夜与烈火中,一个人影也看不见。没有人,只有火。可是火堆太多了,密密地紧挨着的火堆后面,亮色后面更加漆黑。好像在醉痴地舞蹈的火焰背后,低低地蹲踞着一个个黑色的人。火堆连接着极目的黑暗,如雨点般坠落野山的陨星。这么多人!但是他们沉稳地隐蔽着,只把烧遍一山的大火留在世间。

 我沉默着,强忍着心里的激动。我的眼睛一阵阵失明,越看那黑暗,我就越觉得那是一个个一群群黑色的人。他们跃起又伏下,他们吆喊又无声。他们围着我又歌又舞,但是不给我蛛丝马迹。

 不知是振奋还是伤感。在我的眼界之外,曾有过无数人的劳作。这是原始的劳作,是底层的拼争。他们奔波运搬,他们吆喊纵火。现在大火蔓延,他们却隐遁了。车费力地转过几个脚边的火堆,滚烫的气浪烤得我一时闭上了窗。那火的深处是透明的暗红,闪跳的是白炽的橙黄,劈啪炸响的黑煤,一阵阵显出又红又白的颜色。火苗放肆地跃跳着,像要舔咬车轮,像要烧烫我的肌肤。

 后来我才知道,这是徐霞客走过的路。不仅如此,这是徐霞客游记中纷失于战乱的、那令人痛惜的一册里,应该记载的路。他的数册黔游笔记的后面,遗失了滇游的第一册,我觉得说不清的遗憾。他一定传神地描写过,但是没有能够传世。他的遗作中空留着两个地名,一个是胜境关,还有一个就是火烧铺。就像《西游记》里的火焰山曾经真实地燃烧一样,无疑这个地名不会凭空而来。来不及了,我后悔没有准备充足。难道火堆从徐霞客的明代就一直在这里燃烧吗,难道这些看不见的黑色人影,从古代就一直隐遁不露吗?

 但是,在这滇黔交界的大山黑夜里,我仍然触着了人的决意。绵延的火光,不停地撩拨挑动,使人莫名地想象。不,让我学会沉默,让我学会在围攻、中伤、熬炼中沉默吧!我也要像这些山里的炼焦人一样,点燃自己的一堆火,然后消失于黑暗。

 遍野的灼烫光焰,淹没了看不见的道路。车在火堆中摇晃,在浓烟中游动。随着视野的变移,火在跃动,火在追赶,两翼远近,四极八方,举目上下,到处都是熊熊的烽火。夜风躯着白烟,遍地灼灼通红,遍地火焰烟雾。猛烈的火,强犟的火,横挡着路,直逼着心,在这无人知晓的荒僻天地里,山点燃了,夜点燃了,世界正在燃烧中转变。简直不可思议,简直身在来世,我被震慑住了,浑身已经僵硬,只剩下一丝神秘的念头,在紧张的思想之间游走。

 也许是因为后来疲乏得睡着了,也许是因为走出了盘县的大山,总之,我记不清怎样离开了大火,记不清怎样又回到了寂静的夜路。

 等我清醒过来,时间已是凌晨。耳朵堵住了,听不见声音。

 静极了。周围的一切都不动声色。我还在兼程前行,只身伴着长夜。我感到不解。好久我都不能判断,眼前的黑夜和死寂;还有刚刚经历的,那些转瞬即逝的星、灯还有火,我不知哪一些更真实。

 我睁开了眼睛。胸脯般起伏不尽的,还是黑暗而荒凉的大地。

 不知什么时候,眼前凸显出一些水墨画似的、淡淡的山峦的影子。已是贵州地貌,气候骤然一变。四望灰蒙迷茫,窗外落着冬雨。车笔直地朝着东行驶。前方的雨雾中,已经显出了乳白色的一抹微明。


即出新书:《汗乌拉,我的故乡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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